二、偏左的世界觀

每個人都有世界觀,只是有的比較嚴整,有的比較零散,有的比較一貫,有的比較任意甚至自我矛盾,有的明白自知,有的毫無所覺。但幾乎每個人看問題做人行事,都被自己的世界觀所左右。

基本上,我的世界觀偏左,但我認為連左與右都是相互辯證的。我相信很多時候現象底層都存在一種結構,結構問題若不面對,現象很難改變,但我不是決定論者[1]。尤其童稚世界無限,每一個人類的幼兒都充滿無限可能,每一個孩童都擁有天生的敏感、無邊的好奇、參與世界、體驗世界的熱情與原始的創造力。人是在他與世界無窮密集的互動中,變成他自己。環境不可能單向的決定人的樣貌。

對於群體,我大體是唯物論者[2]。但對於個體,很多時候我則是唯心的,因為精神與意志在一定範圍內,可以改變很多事情。這是右派世界觀吸引人,而令人尊崇的觀點。因為這樣的觀點,使文學藝術的生命昂揚,為這沉悶的左派世界觀注入活泉。但是強調精神與意志,只能要求自己,不能拿來要求別人,不能變成說教。要求別人與說教,若結合權威,便會壓抑多元的可能,並模糊結構的變革:以為每個人都可以靠自己的精神與意志去解決自身的問題,而忽略結構上的限制,不再面對結構的缺陷。

 

我相信世界不止在變動,甚且是發散的。人的世界,本質上是個「複雜系統」(complex system[3]。誰都無法預測未來,未來有太多變數及不確定性,混沌現象無所不在,一開始一點點差異,後來的影響可能天壤之別。我從來不覺得人可以依照某條規劃好的軌道,走向「美麗新世界」。人的智慧頂多只能在這一刻,看出謀取共同福祉最好的「切方向」[4],但下一刻的切方向,下一刻的路徑必須隨時機動調整。

 

對於兒童,我不相信我們可以從他早期的表現,斷定他的未來。性向測驗只供參考,不能據此強制他對未來要走的路做出選擇。這是我反對在教育領域裡太早將人分類分等分級的理由。擴充教育資源,把餅做大,盡量讓每一個孩子,不分階級、種族與性別,充分發揮潛能,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。相對於其他領域,在教育上的投資,雖然回收時間較久,卻最值得。

 

「右」的世界觀,相信永恆與先天,始終希望世界是靜止的、時間停留,美化過去、懷念往昔。由於年華流逝,青春不再,世事變幻,引人感傷,因而孕育出美麗的詩篇、音樂、文學與藝術。

因為變動把人推向陌生之境,造成不安全感,因此多數人趨向保守,反對變動,反對改革,除非生逢亂世民不聊生,或是遭受壓迫瀕臨絕境,人心才會思變。這是右派世界觀在歷史上一直成為主流的心理背景。

又由於多數人看不到這複雜世界中潛藏的因果關係,會傾向於把命運,把許多難以了解的現象歸之於先天,因此「上智下愚」之說,一直深入人心。上智下愚,使得階級分化取得正當性,也使得分類分等分級的教育政策不易撼動。

相信先天與永恆的世界觀,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流,也是保守力量牢固的基石。人類思想史上,只有希臘亞歷山大時期、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,是少數質疑並批判這種右派世界觀的歷史階段。

 

台灣沒有經歷過一場思想上的啟蒙運動,便搭著消費文明的便車,驟然來到反啟蒙的後現代時期。人的自由度增加,這是進步的,但後現代「各自表述」的精神,使得後封建社會保守的慣性,無法攤開來仔細的被檢視,「左」的世界觀更無機會萌芽。我一直覺得這是台灣今日教育改革,社會改革與政治改革扭曲變形、困難重重的緣由。

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,只右不左,結構不會改變,自然亂象叢生。

二十多年來這一波波的改革,唯一成功的,只是威權控制的鬆動。

 

 



[1] 關於我個人的世界觀,較細緻而完整的看法請參考《童年與解放》與《學校在窗外》兩書。用嚴格的科學語言來說,決定論不等於可預測論,混沌現象因存在蝴蝶效應而不可預測,但其本質仍為決定論。在這裡,我的意思其實是:不相信未來可以預測。

[2] 可是我仍然不是社會決定論者,我不相信社會發展存在著某種可以預言或控制的規律。人類的社會是個複雜體。

[3] 「複雜系統」是1950年代興起的科學新領域,有科學的界定。混沌現象是其中之一,例如某些氣候系統,其他許多自然或人文社會的系統皆然。關於人的成長過程是複雜系統,參見本文作者:〈千年記憶的大石〉,《童年與解放》,左岸,頁271-288.

[4]這裡指效用函數瞬間變化率取得最大值的的方向,或說梯度(gradient)的方向。以經濟學的術語,即preference vector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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